暴君驯养计划 第3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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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和帝随手翻开下一本奏折,“见着人了?如何?” “人瘦了些,唇色发白,气色看着不太好。陛下赐的参姜茶喝了一盅,精神明显缓过来不少,脸上也有血色了。” 元和帝点点头,又问,“他对他那夫人态度如何?” 苏怀忠这下为难了。 他思来想去,斟酌着用词,最后硬着头皮如实回答,“新婚不久的夫妻,几个月未见,自然是……是态度亲近。梅夫人说了句‘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’,梅学士回赠了个玉镯子给梅夫人。” 通了地龙的东暖阁,仿佛一瞬间冻结,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。 紫檀木书桌后的年轻帝王半晌没说话。 东暖阁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 只有庭院里的细微流水声,依旧在耳边淙淙响着。 最后,还是元和帝轻笑了声,打破了暖阁窒息般的安静。 “是了,新婚燕尔,正是如胶似漆时,朕却强命他出京办差,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。……难怪他不愿来见朕。” 苏怀忠听到最后一句,心里猛地一跳,急忙回禀分辩,“回陛下,梅学士的原话,‘臣满身尘土,先回家中稍作洗漱,尽快入宫面圣述职。’以老奴看来,梅学士的神色并无任何委屈不满,疲惫倒是有的。确实是风尘仆仆。” 元和帝听了,神色略缓和了些,“你没有和他说,朕在这儿一直等着?” “老奴说了,但梅学士确实身上沾染了些灰土,以往几次回京的惯例,也都是先回家沐浴,再入宫面圣。老奴就没坚持——” 对着桌后泛起冷意的乌黑眸子,苏怀忠心神俱震,急忙跪下,“老奴的过错!老奴这就去梅学士府上,把人亲自请来!” “人既然没请来,又何必现在去。平白打扰了他们夫妻的春闺画眉之乐,对朕生出怨怼。” 年轻的君王起身走了几步,将半开的窗棂全数打开,迎面对着呼啸刮进的穿堂冷风,心平气和道,“无妨,朕在这里等他。” 上等和田玉雕刻的梅枝傲雪镇纸放在桌案上,镇住了三尺素纸。 元和帝提笔挽袖,笔走龙蛇,写下八个行草大字: 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。 第3章 梅望舒进宫的时刻,正好午时正。 领她往东暖阁走的内侍是个熟人,算是苏怀忠公公的干儿子,负责御前司茶的小洪宝。 “梅学士可算来了。” 小洪宝压低了嗓子,小声和她通气,“今儿可真是不太平,圣上早上召见吏部徐老尚书,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,徐老大人出来时脸色那个难看哟。后来召了鸿胪寺几位大人,询问北魏使节入京朝觐的安排事宜,又不知哪里出了岔子,刚才传话出来,个个罚俸半年。” 刚说到这里,人也正好走到了东暖阁外头,刚好听到吱呀一声,雕花木门从里面拉开。 三四位鸿胪寺官员躬身退出,个个面红耳赤,汗出如浆。 梅望舒认识打头那位,正是鸿胪寺卿俞光宗,平日里算是有些交情,过去打了个招呼。 俞光宗神色恍惚,眼神发直,半晌才认出人来,勉强打了个招呼,“梅学士回京了?” “今早刚刚入的京。”梅望舒关切问了句,“鸿胪卿,各位大人,这是……怎么了?” 俞光宗闷不吭声,摇头作揖,踉跄走了。 身后的鸿胪寺主簿过来行礼,“时隔十年之后,北魏国再度派遣使节入京朝觐,难怪圣上关切。俞大人在御前提出了开设国宴,清平歌舞,武士对战,展示国威,殿前回赐的行程,其实都是遵循前例,并不算错。但圣上又追问了几句……对方带来的武士武力如何,擅长什么兵器,如何确保我国武士对战获胜,展示国威,而不是辱我国威……俞大人不能答……我等亦不能。唉,惭愧无地。区区罚俸的处置,已经是圣上仁慈。” 几位鸿胪寺官员以袖掩面而去。 梅望舒望着紧闭的暖阁朱门,琢磨了片刻,低声问小洪宝,“圣上今日,是不是心情不大好?” 小洪宝嘶了声,赶紧道,“奴婢可不敢妄自揣测圣意。” 暖阁门边伺候的内侍见了来人,立刻飞奔进去通传。 梅望舒端端正正站在门外等候觐见,等了片刻,又回身看了眼几位鸿胪寺官员狼狈远去的背影,露出了思索的神色。 小洪宝站在旁边陪着,瞥见梅望舒的神色动作,低声劝了句,“圣上心情好不好,那是别家大人要琢磨的事。梅学士您怕什么呀。” 梅望舒轻声道,“几个月没见圣上了。多问问总没错。” 两人正低声嘀咕着,觐见的消息已经通传了进去,苏怀忠亲自打开了暖阁门,“梅学士请。” 两人一前一后,踩着柔软的地毯进了暖阁。 东暖阁乃是历代天子休憩之地,铺着西域进贡的极厚的羊毛毡毯。陛下亲政后,因为有言官上书谏言,为了节约宫中开支,曾经吩咐把所有殿室的毛皮地垫全撤了。 此举获得了朝野上下的交口称赞。 但没过半年,朝中上了年纪的那些老大人们开始抱怨,宫中免不了要行跪拜礼,撤了柔软暖和的毡毯,剩下一层冷冰冰的青砖地面,年纪大了,拜倒膝盖疼,站着寒气顺着腿脚上来,地龙也不管用。 梅望舒明里暗里听了几次,知道老臣们抹不开面子,希望她在中间传个话。 圣上听了,没说什么,过几天,内库里收着的西域羊毛毡毯又拿出来,重新铺在各处殿室。 朝野上下再次交口称赞,都是圣明天子体恤臣下的佳话。 这些其实和梅望舒没什么关系。 自从元和帝亲政之后,除了逢年过节,所有朝臣必须叩拜觐见、山呼万岁的大朝会,两人单独会面的时候,圣上无一例外,都免礼赐座。 今日暖阁会面,乃是回京后的首次述职,意义不同寻常。梅望舒按照惯例,由苏怀忠领到御前,撩起官服衣摆,略微躬身,做出行礼觐见的姿态。 “臣,梅望舒,恭请圣安。” 然而,不知怎么了,以往那句极为熟悉的‘免礼平身’,却迟迟不来。 耳边只响起落笔疾书的沙沙声响。 梅望舒微微一怔。 就在她略一迟疑的时候,行礼的姿势已经做到位,如箭上满弓弦,这个跪拜礼不能不行了。 她敛目垂首,撩起官服衣摆,拜了下去。 黑檀木桌案后方,伏案忙碌的身影,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,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。 苏怀忠去外头接了新沏好的茶盘过来,转头进来几步,看见眼前的场面,惊得他哎哟一声,赶紧出声提醒,“陛下,梅学士来啦。” 沙沙的书写声停住了。 书桌后响起了檀木椅摩擦地面的声响。君王的视线抬起,居高临下地扫过来,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下方拜倒的身影,淡淡道了一声: “雪卿来了,朕竟没看到,怎么也不提醒朕一声。快免礼,平身,赐座。” —— 御赐下的交椅,按惯例只能坐个侧边,以示敬意。 梅望舒回京第一日觐见便出了状况,虽不知原因,圣上当真没注意呢,还是什么别的原因,谨慎些总归没错。 毕竟,龙椅上的这位,这一世虽然是性情宽仁、人人称道的明君…… 但她毕竟多经历过一世,有些前尘往事,始终难以忘怀。 她心里多了警惕,便按照觐见的规矩,规规矩矩地侧坐着,从八月头抵达江南道开始,直接御前述职。 此次巡视的事务繁杂,线索多又繁琐。所幸她记忆极好,叙事有条不紊,温润的嗓音在暖阁中响起,将事情按轻重娓娓道来。说到中途,已经一口气说了两刻钟,口干舌燥,停了停。 苏怀忠捧了杯热茶过来,梅望舒谢过,接过来喝了口,火烧火燎的嗓子眼总算好过了些。 御前奏事不得直视龙颜,她垂眸打量着手里的兔毫盏,黑釉盏口浮起了乳白色的细致浮沫,水痕隐约,无论茶色还是杯盏都是极少见的珍品。 茶香满室,入口回甘。她正要抿第二口的时候,眼角余光赫然发现圣上正在盯着她。 偌大的黑檀木书桌后,轻便常服的年轻帝王,以一个散漫随意的姿势,手肘搁在桌案上,指尖按着打开的奏本,原本应该专注盯着奏本的幽深黝黑的眸光,此刻却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容之上。 梅望舒嘴里含着的这口好茶,便喝不下了。 “陛下……?”她放下茶盏,谨慎问了句,“臣是否哪里说错了?还请陛下明示。” 那道沉甸甸的、仿佛化形实质的视线收了回去,重新埋入连篇累牍的奏折中。 “瘦了。比起七月离京时,人更苍白了几分。” 元和帝翻开新的奏折,眼中一目十行地扫过,嘴里轻描淡写问,“那么多诗词夸赞江南道的美食美景美人,怎么雪卿去了几个月,江南道的水土竟如此不养人?” 梅望舒微微一笑,“北人去了南地,水土不服,确实没法子。再说了,文人墨客们去江南道吟风弄月,臣去江南道办差,岂能一概而论。此次南去,臣和两位巡查御史整天关在官衙里,埋头案牍之间,日夜追查陈年文书账册,三个月没怎么晒太阳,肤色变白……这个,并非臣所愿。陛下若是看不习惯,等开了春,臣多出城踏青几次,务必早日晒回原本的颜色。” 眉眼舒展,姿态闲适,含笑说几句半真半假的俏皮话,是从前惯常相处的模样。 君臣四个月不见面带来的微妙隔阂,便无声无息地消融在这熟悉的相处对话中。 御桌案后,元和帝的神色细微放松下来,重新拿起狼毫,笔尖沾了点朱墨,开始在奏本上勾勾画画。 “开春踏青还早着呢。趁秋冬多养养,把气色养回来。审核查账是御史台的差事,你领的差事和他们不一样,怎么把你也牵扯进去了。” “陛下实在是为难人。”梅望舒叹息说,“不去和两位御史大人坐起一起查账,难道要臣抱着尚方宝剑,直愣愣往他们面前一坐,把剑锋架在两位御史的脖子上,大喝一句,‘本官盯着你们呢,胆敢渎职同污者死!’?” 几个御前内侍忍笑忍得脸都青了。 元和帝呛了一声,捂着嘴低低咳了几下,抬手把狼毫不小心落在奏章上的朱色墨点涂掉。 “行了,少贫嘴。此次江南道走了一趟,听说带回来整船的证物?既然两位御史都是兢兢业业办差的能臣,等案件查实了,论功行赏,少不了他们两个的。” 梅望舒几口茶润了嗓子,还要继续述职,刚起头就被打断了,“今天你说的够多了。不是还有两个御史么,叫他们各自拟一本奏折呈上来。” 窗外又传来‘嗒!’一声竹响。 元和帝望了望庭院里的日冕,已经过了未时。他停笔吩咐,“传膳。” 这么多年来,梅学士在宫中留膳不知多少次了,御前伺候膳食的内侍没有多问,直接上了两副碗筷。 君臣按照惯例,在靠近窗边的黄花梨螭龙首方桌那边对坐下来。 元和帝一起身,梅望舒便敏锐地察觉,几个月不见,君主似乎又长高了些,被龙袍常服包裹的躯体也明显更健壮了几分。 她没忍住,盯着那道年轻而健硕的背影多看了几眼。 元和帝十六岁加元服,十八岁扳倒权臣,临朝亲政。 亲政至今,其实又过去两年了。 或许是亲政前那段日子太过艰难的缘故,她印象里的陛下,一直是十七八岁的,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模样。 然而,才不过短短离京几个月的功夫,她陪伴了许多年的陛下,竟然已经完全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