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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府冲喜小娘子 第9节

    “呸呸呸。”苏令德脱口而出,并同时跺了三下脚:“童言无忌,大吉大利。”

    玄时舒垂眸莞尔,过了会儿才看着赵太后,平静地道:“谁让我不痛快,我就让谁不痛快。川柏,你去盯着京兆尹审魏开桦。京兆尹要寻苦主,你就报本王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曹皇后转过去劝赵太后:“母后,要臣妾说,阿舒说得也在理,是魏家理亏在先。就算大长公主和魏家立下过汗马功劳,那也是一码归一码。”

    赵太后深深、深深地叹了口气,妥协地道:“罢了。你大了,哀家管不住了。”赵太后拽着背角,替玄时舒拢紧被子:“那就让京兆尹审到你痛快为止。好好休息,好好吃药,别费神。”

    “母后也是。”玄时舒的声音也低了下来,透着恭顺与温和。

    赵太后又看了苏令德一眼,没说话,甩袖而走。

    曹皇后比赵太后晚上马车,还细心地叮嘱了苏令德几句:“你是个好孩子,舒儿如今对你上心,你也不用管旁的,就好好宽他的心。魏大少爷挨一顿板子也就够了,可不敢真把人打坏了。”

    这倒是肺腑之言,苏令德真诚地谢过,恭送她们在众人的拥蹙下浩浩荡荡地离开。

    等赵太后和曹皇后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,苏令德马不停蹄地奔回了内院:“王爷发热了吗?”

    她的声音跟着她的脚步声一齐传入玄时舒的耳中。

    玄时舒本闭着眼睛,闻言半睁,好笑地看着苏令德把手伸过来探他的额头:“你好端端的,怎么突然担心我发热?”

    “我就是担心。”苏令德不肯挑明,直接含糊过去。

    “你是觉得,我上一次发热,是因为进宫见了母后?”玄时舒不紧不慢地问道。苏令德看着他,没说话。

    玄时舒一笑,靠在引枕上,淡淡地道:“她是我娘,可也是太后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苏令德认真地点头:“娘总是很难当。”

    玄时舒一乐,她年纪不大,说出的话倒是很老成。可他刚想笑话她,笑容又戛然而止——她从前没有娘,今后恐怕也当不成娘。

    苏令德无知无觉,只是扶着他躺下来:“可孩子就不难当吗?”

    玄时舒诧异地看着她,却见她嘟囔道:“爹难当、哥哥难当、嫂嫂难当、妹妹难当、弟弟难当、媳妇难当、女婿难当、夫人难当、夫君难当……这世上谁不难当?”

    她像是在郑重其事地说一番道理,偏又有孩子气的可爱与无奈。玄时舒露出了笑意:“你知道这世上谁最难当吗?”

    “谁?”苏令德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玄时舒已经躺在了枕头上,一仰头就看见她的眼睛。夜色已暗,她的眸中印着烛火,透出一点点星光来。

    玄时舒从她的眼中寻觅到了自己模糊的身影,他一笑,似是调侃地道:“自己最难当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白他一眼,替他掖好被角:“是要提防着自家王爷寻死觅活的王妃最难当。”她拍了拍他的手臂:“你快睡吧,我陪你一会儿,等确保你不会发热了,我也要去睡了。”

    她伸了个懒腰,眼睛半开半闭地倚在床梁上:“我可记着你说的话,等魏家事了了,你要带我去看剑舞的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然而,翌日清晨,苏令德才刚睁眼,就听到白芨语气急促地冲到她床边:“王妃,魏大少爷死在牢里了!”

    苏令德如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,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:“什么!?”

    她立刻跳下床,一边找鞋一边问道:“王爷知道了吗?”
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玄时舒的声音从屏风另一端传来。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,不过床榻以屏风相隔。

    苏令德一愣,连忙趿着鞋拐到屏风的另一边去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

    “不是病死的,就是被人害死的。”玄时舒坐在桌案边,手上正在翻看一卷书,闻言头也不抬地道:“反正都是死在牢里,是廷尉和京兆尹的事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气鼓鼓地坐到他的对面,一看见书封面是《鸳鸯野梦》,直接一把按在他的书上:“你昨天与魏大少爷起大冲突,让川柏去盯着京兆尹庭审行刑,昨夜魏大少爷就死在了牢里……”

    玄时舒因为被她按着书,只好抬眼看她。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只穿着素白里衣、青丝如瀑的模样,细腻白皙的肌肤晃着他的眼,隐约可见雪丘的阴影起伏。他先是一怔,然后轻咳一声,移开视线:“晨起天寒,你去披件外裳再说话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随手从白芷手中接过披风裹好,瞪了他一眼,继续说道:“魏家一定会来兴师问罪的。”

    她话音方落,白芨就匆匆来禀:“王妃,魏大夫人又来了!”

    *

    苏令德简单梳洗了一番,也等不及玄时舒了,匆匆赶到大门。

    苏令德一开门,就闻到了一股臭鸡蛋烂菜叶的味道。涠洲王府的门前已经围了一圈人,都在对着门口指指点点。

    “还我儿子!还我儿子!”魏大夫人一身素白,正被使女抱着往马车里拖,可她看到苏令德出来,癫狂地挣扎起来:“还我儿子!”

    她一把撞开使女的手,直接把手中一个篮子朝苏令德砸来。

    一枚石子从她身后掷来,将那篮子在半空打落。漫天的纸钱从篮子里散开,四散飘落在苏令德的脚边。

    魏大夫人的恨意就如这如雪的纸钱:“你们不得好死,不得好死!”

    “王妃,实在抱歉,我们就这么一个独子。夫人丧子心痛,已经神志不清了。下官这就将夫人带回去严加看管。”魏大人歪着官帽,急匆匆地跑过来。又连忙朝身后的使女挥手:“赶紧的,还愣着干什么,快把夫人带回去请大夫!”

    魏大人连连朝苏令德行礼,又跟四周围观的群众道歉,然后才佝偻着身子,满脸哀痛地走回马车搀着魏大夫人:“夫人啊,听话,桦儿在家等着我们呢,听话,回家啊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一言不发地看着魏家的马车骨碌碌地离开。

    “你说,你来做什么呢?”玄时舒漫不经心地推着轮椅来到她的身边,随手拂落飘在她袖子上的一片纸钱。

    苏令德的目光依然追随着魏家马车离去的方向:“我来告诉他们,我们问心无愧。”

    玄时舒一震,他刚要说话,就看到苏令德忽地背过身挡在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第12章 出气   “开心就好。”

    下一刻,玄时舒听到了一声轻轻的蛋壳碎裂的声音,与此同时,臭鸡蛋的恶臭一阵阵朝他袭来。

    “王妃!”白芷一声惊呼,川柏遽然拔刀,护卫顷刻间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。好事者如作鸟兽散,顷刻间就跑没影了。

    朱门缓闭,玄时舒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:“转过来,让我看看你的背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朝他眨了眨眼,温柔又调皮地一笑:“不要。”她双手撑着他的轮椅把手,不让他转到自己身后去。

    玄时舒眸如寒星,苏令德不为所动。

    一直等到白芷把臭鸡蛋擦干净了,苏令德才将玄时舒的轮椅调转了一个方向,推着他往回走。“一个小鸡蛋而已啦,我都没意识到它砸到我了。只可惜这件衣服,怕是穿不成了。”

    “值吗?”玄时舒忽然哑声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苏令德点了点头:“如我所料,最怕他受惊急病而亡。那样,世人都会觉得我们逼人太甚,世人眼里的对错,顷刻也会颠倒。”

    “可他有恶行,虽然罪不至死,但也值得一顿板子。难道要因为有罪者为自己的罪过受惊而亡,反倒去怪受害者吗?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。”苏令德嗤笑一声:“就算魏家恨毒了我们又如何,我问心无愧,凭什么不敢堂堂正正地出门?”

    玄时舒半晌无言,直等到苏令德去屏风的另一面换衣裳,他才声音喑哑地问道:“如果我问心有愧呢?”

    苏令德凝神想了会儿:“你要是真想要他的命,何必亲自把他送进牢里,又在跟他起大冲突后动手,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?”

    玄时舒冷笑了一声:“若我是算准了旁人会这么想呢?”

    “那我问心无愧。”苏令德换好衣裳,坐到他的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,笃定地回道:“我相信你,我问心无愧。”

    她的话就像她的目光一样,直白又坦荡。

    玄时舒无声垂眸,再抬首看她时,笑意风流,仿佛先前的沉默都只是幻影:“你自是该信我。魏开桦这样横行霸道的纨绔,怎么会因为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打,就受惊死了呢?”

    “我一个不良于行的闲散王爷,可没这么大的本事,在牢里害大长公主的孙子。”玄时舒漫不经心地饮下新的一碗药:“所以啊,咱们门照出,舞照看。旁的事,就留给廷尉和京兆尹去操心吧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端阳节时,玄时舒果真依约带着苏令德出门。

    “这次也不用你花钱。曹皇后的侄子曹峻来给曹皇后祝端阳节,表哥又做这一次东。人人都在桃叶渡看赛龙舟,我们去城郊芳园,人少清净。”玄时舒一边说,一边将手里的黑子落在棋盘上。

    “赵公子倒是个好人,还特意让人把上次打鞠的赌注换成钱给我。”苏令德托着下巴看玄时舒下棋,见他右手又执白棋,不由一愣:“你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呀?”

    “自然不是。”玄时舒落下白子:“我在棋盘上作画,你没看出来吗?”

    他又捏起一颗黑子,随手笔画了几下:“这儿是眼睛,这儿是鼻子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歪着头认真看了一会儿,伸手从棋盒里抓了把黑子:“我可以帮你补补吗?”

    玄时舒微愣,将手中的黑子扔进棋盒里,笑道: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他说罢,便靠在引枕上,含笑袖手旁观。

    苏令德挑挑拣拣,没一会儿就当真在棋盘上画出一个笑眯眯的人脸来。她得意地摊手:“看!”

    “看什么看!王八蛋!”

    苏令德震惊地看看玄时舒,又看看窗外:“是外面的人在骂吧?”

    玄时舒伸手一撩车帘: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外头叫骂声还伴随着敲锣打鼓:“你个天杀的狗奴才,为这种恶心人卖命,也不怕你老子娘气得从坟里蹦出来。哦,你没老子娘啊,那难怪了!”

    “你,你个疯婆子,你不要命了!”

    “来啊,来朝老娘脑袋上招呼。老娘女儿给魏小贼糟蹋了,儿子被打死了,老娘还怕死?怕你奶奶的腿!”

    人群哄响,也有几个苦主颤颤巍巍地夹在其中,只是说话声太小,苏令德听不太清。

    唯有这婶娘一声骂配一声锣:“你魏家还想好好过头七,过末七?你也配!?我呸——老娘这是要给阎王爷放鞭炮,谢谢他老人家开了眼,收了魏小贼的狗命!魏大夫人又是什么好鸟?扔点碎银子就想买了人好姑娘的命,呸——还是给你自个儿备棺材板吧!”

    鞭炮声与锣鼓声一齐响起,苏令德震惊地看着窗外:“这就是魏家没人再来找我们麻烦的原因吗?”

    玄时舒漫不经心地放下车帘:“啊?兴许吧。”

    苏令德瞪他一眼,越过他,自个儿撩开车帘,听得津津有味。

    伴随着这个大娘中气十足的声音,又有人尖声笑骂道:“哎哟大娘,你可着骂,御史台盯着呢。你要没了,他魏家一准完犊子。魏家连门前那对石狮子都沾过血,你呀,连着魏升登魏老贼一起骂才好哪。”

    “嚯。”苏令德没想到这些市井百姓还知道把御史台找过来。

    “上梁不正下梁才歪哪。魏老贼嫖了姑娘不给钱,都拿去养俏姐巷里的俏姑娘了吧?还装什么夫妻情深哪,魏老贼底裤都在人俏姑娘床头了。魏大夫人还哭儿子呢,哎哟笑死人了,哭哭自个儿吧!人俏姑娘可是生了好大个胖儿子哩!”那娇滴滴的小娘子尖笑道。

    人群哄然而笑,下一瞬,什么烂瓜皮烂叶子,齐齐朝着魏家大门招呼。魏家人慌乱地躲回府里,大门紧闭,不敢进出。

    苏令德连忙把车帘放下来:“好悬,小半片瓜皮差点儿就飞进来了。”

    玄时舒被她逗乐了,一边摆着棋局,一边含笑问道:“开心吗?”

    车外还能听见隐约的叫骂,可苏令德听他这一问,不由一愣。

    原来这一段绕的路,是为了给她出气呀。

    她歪着头看他,如周遭万籁俱寂,只有他们二人——他静养了一个多月,养出了些肉来。夏阳替他镀上金辉,他安静地摆着棋局,灼灼有辉光。是龙章凤姿,皎如玉树临风前。

    他本仙云卧,却甘落尘浊。

    苏令德喜笑颜开:“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