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暄妍/袅袅春腰 第88节
可她也不知晓,能对案而食,在袅袅烟气之间,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,于习惯了波澜壮阔、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,更是奢侈。 这里往昔是行辕,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,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。 只要看见她,他的心便拨了冗,涤尽尘埃。 回到寝房,他才向她说起,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。 “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,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,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。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,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。这些年,汉王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,广募折冲府,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,现在,这柄利刃淬火发硎,重绽锋芒,已经锐不可当。”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,她忧心忡忡:“汉王的这支军队,大概有多少人马?”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,朝廷的军队,能是其敌手么? 宁烟屿道:“不多,两万。” 两万人马是不多,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,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,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,犹如蝗虫过境,片甲不留,要取下长安,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? 宁烟屿勾唇:“北衙禁军皆在我手,京畿近处也有平阳、汉阴、天水三地,可以调兵遣将,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,便是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。你阿兄是其一,连同封墨在内,孤已尽数调回长安,这一战,师般般,毋庸担心。”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,亦不谙调兵遣将,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,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,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“哥哥”,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。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,胜券在握,明眸清湛,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。 “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,攻进行辕,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,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。” 这个小娘子,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,往昔她的悍勇,是因身无挂碍,便无惧死亡,只想玉石俱焚,宇内飞灰。 现在的她,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,她为了太子妃位,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。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,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,仿佛在这一刻,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。 “娘子好气节!” 他满脸肃穆,赞道。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,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,行胜于言,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。 自己比起她,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,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。 汉王蠢蠢欲动,他们月底的婚事,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,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,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,一切仅凭天意。 为今之计,只得走一步看一步。 他不言,是因她能体谅,而她不提,因如能两全,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。 师暄妍撇开话题:“殿下,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?”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,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。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,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,那么两人的婚事,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。 但说到此处,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,抵在唇畔,轻轻一咳。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,好奇道:“这亲事也出了岔子?” 这个“也”字用得当真巧妙,意味深长。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,虽对控制汉王、诛杀首恶,太子成竹于胸,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,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。 汉王逆贼,野心勃勃,来势汹汹,一旦攻打长安,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,他也将无暇娶亲了。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。 太子殿下轻咳着,回道:“这个封墨,胆大包天,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,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,宁死不从,要求与洛神爱退婚。” “啊?” 太子妃朱唇轻掩,眸泛讶色。 单说这婚事,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,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门当户对,年龄相合,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,都开朗率直。 她虽不了解封墨,但也于宁恪这里,有过一些耳闻,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。 太子相才,如伯乐相马,大抵不会有错。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,宁肯退婚,违逆圣旨,也不娶昌邑县主? 关于这一点,宁烟屿倒是想得透:“之死矢靡它。封墨已有了心上人,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,也处清理中,无甚好奇怪的。”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,闭上了身后疏窗,揽她回到内寝,拨开洒金的帘帷,二人并头而坐。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,忽焉在左,忽焉在右,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、时隐时现。 “封墨上月巡视河道,这月归来,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,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,好一副宁负天下,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,对阿耶的圣旨,也敢违令不从了。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,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,若非多事之秋,大战在即,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。” 怪不得,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,说是有要紧之事,亟请殿下入宫。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,陛下龙颜大怒,要惩治他。 殿下入宫,是为了解救封墨。 “昌邑县主人在河东,若听了这消息,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……”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,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。 银灯的光焰葳蕤,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。 过于沉峻冷冽的气质,偏受光晕的暖调所调和,中和出一种举世绝伦的昳美来。 看得她有几许失神。 男子伏在她耳侧,低低地道:“由此观之,盲婚哑嫁并不牢靠,还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,终于擦得眼明心亮,第一次出手,就采撷到了长安最美的一朵桃花。” 她受不得这样的话,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红,酥麻且发烫。 气息缠绵,话音甫落,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着兰草的温馥,一点点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。 她这具身子,已受他所调,变得与他怀有了灵犀,在他吻上来的刹那,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动。 只是少女的情动,来得更为含蓄、腼腆,身子软若轻水,轻轻一推,便顺流而下。 舳舻踏水,相约而至。 船尖劈开浪花的一瞬间,宁烟屿听到怀中少女饮泣幽若的声音,轻轻地吐在他的耳边,那是她今日应许过的一声: “哥哥。” 湿漉漉的软嗓,在他心里,酿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。 于霎那,太子殿下眸光惊颤,撑在她身侧的臂膀,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绷紧。 春水尽付,枉自东流。 第70章 齐宣大长公主夜扣宫门, 大闹太极殿,扬言若不治罪封家, 更难消心头之恨。 众人都知,齐宣大长公主做了一辈子的大媒,在她的牵线下,无数璧人结尾连理枝。 但到头来,到了自己的孙女这里,竟被人当众退婚,还带着他的羽林卫呼呼喝喝地打上了门庭,此恨不消, 齐宣大长公主放言不若就此一头撞死在殿上。 她对圣人说:“阿弟,我一生不干涉朝政,这你是知晓的,我也知道这封墨是你与太子看重的能臣, 要治他违抗君命,轻则都是流放,但, 这豹子胆的小辈, 竟敢当着我的面, 说他不喜欢我家神爱。这倒也罢了, 我问他,到底是钟意何等模样的女郎,是谁家女郎不知轻重, 敢抢昌邑县主的郎君, 他竟回我, 他看上的是他的侍女!” 一说到这儿,齐宣大长公主失了尊荣体面, 气得恨不得倒仰,尖锐的纹花护甲掐了一把人中,缓过神来些许,大长公主终于在圣人的沉默之中爆发了。 “我家神爱,大长公主子孙,洛氏嫡女,亲封县主,还,还配不上他区区一介粗鄙武夫?” 朝廷呢,正是用人之际,正需要“粗鄙武夫”,长姊这般讥讽,若是传扬出去,只怕寒了武官们的心,圣人摆摆手,遏止了齐宣大长公主的发难。 不过他也因为封墨拒婚之事感到郁闷且懊火。 这旨意,毕竟是他自己亲自下的,圣人迄今无孙,洛神爱便是他最为疼爱的孙辈,是圣人自小看着长大的,是个全长安都难寻第二的娇俏灵气的小娘子。 他实难相信,天底下还有眼瞎如封墨之人,放着深海龙吐珠不要,要一只河蟹? “长姊可打听过,封墨说的那个侍女,是何人?” 若是自小跟在封墨身边伺候的,有青梅竹马的情谊,那便罢了。 若是多年深情,终究不是一纸婚书能抵。 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更气了,嘴角都急得冒出一个火泡来:“什么侍女,说是早入了青帐,做了他的爱妾也不为过。封墨上月巡视河道,在半道上捡了一个孤女。” 口干舌燥,齐宣大长公主讨了圣人一盏玉露解渴下火,直道:“我听人说,封将军身边跟着的,是个相貌羸弱的小狐狸精,十来岁,面貌青稚,长得妖娆不说,打扮得也粉粉嫩嫩,哪像是才丧了亲人的正经小娘子。” 这就让圣人也不禁嘴角着火了。 封墨既然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事,身为男子,就该恪守夫道,婚礼还未举行,就在婚前弄出这么些个莺莺燕燕来,没得令人头痛。 可更怕的是若婚前失了贞洁,这不就和他家的老大一样了么? 看来这婚前失贞,不是老宁家独有的传统啊。 圣人只好来宽慰长姊,说自己家老大,自己可是精细着培养长大的,致令一棵病病歪歪的小树苗长成了茁壮参天的巨树,老父亲不知往里头花费了多少心血! 可他呢,还不是长歪了,被人家小娘子三两句言语一哄骗,就在婚前弄出个孩子来! 迄今为止,圣人也没闹明白,自家长子到底是做了被猪拱的白菜,还是拱了白菜的猪! 孩子虽是假的,可大长公主不知道啊,圣人为了安慰长姊,也就唉声叹气,满面愁容,无比沧桑。 齐宣大长公主白了他一眼:“你哪能一样?” 一声质询,圣人哑口无言。 齐宣大长公主道:“太子贵为储君,富有四海,将来六宫之中少不了后妃,就是婚前闹出人命来,可地位摆在这儿,身价还能看跌啰?我家昌邑,却独想嫁个一心的郎君,现在这郎君闹出了这般丑闻来,整个长安,传得是满城风雨,人人都来看我宁家和河东洛氏的笑话!阿弟,你要不处斩了封墨,你长姊的脸无处搁了,不如明日就吊死在家门口,干脆让旁人都笑个痛快。” “长姊,你愈发说得严重了,我家昌邑,何愁没有好人家?他封墨看不上神爱,那是他瞎了狗眼,没福分,你切不可冲动。” 不论圣人如何好言相劝,齐宣大长公主都降不下来火气,一筹莫展之际,幸有太子前来救火。 上阵父子兵,一同劝说齐宣大长公主,这才教公主堪堪平息了怒焰。 齐宣大长公主终于平了心气,叹道:“罢了。罢了。他姓封的不情愿,我家神爱还能上赶着不成?好在她如今仍在河东,这些指指戳戳,也到不了她的跟前。” 宁烟屿见姑母伤神,熬得眼眶彤红,嘴唇浮白,便站出来,愿为姑母请命。 “姑母且安心,封墨在侄儿麾下,明日,侄儿寻个由头重责他三十军棍,先恶揍一顿,为姑母出了气,再退亲。如今尚无聘财,也没交换名帖,更不曾卜筮,一切都尚来得及,对神爱的影响也是最小的。” 齐宣大长公主攥住太子的双掌,语重心长地道:“可得打得重点,轻了就便宜那小子了。” “……”太子抚抚鼻尖,眼眸飘忽地笑了笑,“好。”